这个周末，本泽马离开皇家马德里了。

而伊布退役了。

借伊布那个句式：来时为王，传奇离去。

两个天才退出了主流舞台——只是，以不同的方式。

都是时代伟大中锋，容我做个对比：

俱乐部生涯，本泽马816场435球，伊布866场511球。

只是走了不同的路。

本泽马拿了五个欧冠，欧冠历史第四的90个进球——12个里昂，78个皇马。

伊布没拿过欧冠，一共进了48球，分别代表阿贾克斯、尤文图斯、国际米兰、巴萨、AC米兰和巴黎。

2007年，里昂。那年本泽马被亨利点名，说是法国前锋继承人；但本泽马被法国二台采访时，没顺着说“哎呀我最爱亨利了”，却说：

“我最喜欢的球员是罗纳尔多！”

——不是他将来要搭档的罗纳尔多，是指外星人。

2018年，他自己又说了一遍：对他而言，外星人是史上最好的前锋。他尝试看外星人的视频，尝试做他那些事，但不容易。

他知道自己没外星人的天赋，“我不可能做出他那样的动作。”

的确，外星人那不可思议的高速行进中爆发力，本泽马做不到。

但不妨碍他以此为目标，练成一个全能的六边形前锋：

强壮、迅速、全能、跑动、策应、边路、中路、灵敏、视野宽广、脚法精湛。

也不妨碍里昂媒体当年，叫他新罗纳尔多。

20岁半时，本泽马已经在法甲拿到第四个法甲联赛冠军（一共五个），还拿下了法甲最佳射手。

这是曾经的他：

一个想成为外星人的少年法国天才——虽然他常念叨，他是为法国队踢足球，心怀阿尔及利亚。

伊布在阿贾克斯三年多，110场进了48球。那时阿贾克斯明星云集：老的利特曼宁、年轻的斯内德与范德法特，但伊布还是最亮眼。什么蝎子摆尾倒挂金钩，玩得随心所欲；多少老荷兰球迷念叨：“范巴斯滕啊！”

在荷兰拿了两个冠军后，他开始闯意甲：尤文图斯、国际米兰……

2009-10季本泽马初到皇马时，西班牙人才不管他在里昂被多少人夸为外星人；《马卡报》给他起的绰号是：

新阿内尔卡。

——了解阿内尔卡那德性的球迷自然知道，这并不全是夸奖。

到皇马第二年，他的俱乐部教练穆里尼奥和国家队主帅布兰克一唱一和：

“本泽马得明白，只有天赋是不够的！还得有态度！”

“本泽马得减肥！”

对许多少年天才而言，这堵墙足够撞得头破血流了。

2011年夏天，本泽马狠减了8公斤体重，练起了肌肉。

之后这个赛季，他成了皇马首发，联赛打进21个运动战入球。

之后我们都知道了：

C罗多次转型：从曼联的右边锋到箭头，到初至马德里的左锋，到齐达内时期的禁区终结者。C罗的转型背后，是本泽马的适应。

C罗担当433或4231的左锋时，本泽马是箭头中锋。

齐达内将C罗改造成双前锋之一时，本泽马是C罗的僚机。

还是角色不停变化的僚机。

2015-16季，C罗神威天降欧冠12场16球众所周知。那年西甲C罗3183分钟运动战射进29球，本泽马1979分钟运动战24进球。

两年之后，即欧冠三连冠那年，本泽马出了名的联赛只进5球，大家那年习惯了“都怪本泽马！”——但那年本泽马每场射门2.3只有两年前一半，另有10次联赛助攻西甲第四，前面是梅西、苏亚雷斯和福纳尔斯的12助攻。还不提那年他的牵扯跑位，为C罗的抢点拉开多少次空挡。

他那年的位置，用《马卡报》的圣地亚哥·西格罗说法，“9号半。”

一个曾经热爱外星人的9号中锋，踢成巴乔的位置了。

C罗是左肋内切奔袭前锋时，本泽马是433/4231的突前中锋。

C罗是双前锋禁区机器时，本泽马是假9号，是9号半。

C罗走后，本泽马成为皇马进攻核心：过去五年，30球、27球、30球、44球（第五个欧冠，金球奖）、31球。

里昂时期一心想当外星人，年少早达的天才。

初到皇马时被抱怨只靠天才不肯努力的小胖子。

减肥后大杀四方的皇马中锋。

欧冠三连时C罗完美僚机。

过去四年皇马的中流砥柱，第五次欧冠冠军的驾海紫金梁。

多少人年少早达，一到豪门碰壁就完了，本泽马来得及减肥重塑肌肉，来得及转型变化。

本泽马崇拜外星人，也深知外星人天赋的恐怖，“我不可能做出他那样的动作。”

但自从本泽马十一年前开始减肥，从那个一心想当外星人却被马德里媒体说成“新阿内尔卡”的小胖子，变成不停为球队转型的背锅马之后，他一直走到了现在。

外星人在34岁半，就以肥罗的姿态退役了。

当然留下了神话般的职业生涯：国家队两届世界杯冠军（一届替补一届最佳射手）一届世界杯亚军（金球奖，虽然决赛众所周知地失常）合计62球，俱乐部352球。

本泽马没有外星人的世界杯冠军与单届8球之类的传奇，但有了五个欧冠，以及生涯816场435球，国家队37球；还在肥罗退役的年纪，本泽马单季44球，拿到第五个欧冠和金球奖。

他选择了作为一个团队成员追求胜利与荣誉，于是更持久绵长。

另一边，伊布。

本泽马与皇马，与欧冠，息息相关。他为皇马减肥，为C罗当僚机。

伊布随心所欲游走四方，去哪里都是主角，一辈子狷介。他可以踢得很职业，但他首先是伊布。

在巴萨的那年，他大嘴得罪了一大堆人。到走了还念叨：“瓜迪奥拉是个哲学家。他摧毁了我为巴萨效力的梦想。每当我进更衣室，他就离我远远的。我不知道他是害怕我还是什么。我很高兴，我能去米兰了，我的职业生涯在24小时内天翻地覆……这大概是瓜迪奥拉想看到的？”

当时莫拉蒂公开表示不太希望他来AC米兰，但他还是来了——之后到巴黎时，也这么任性。

所以，求仁得仁：

本泽马与皇马休戚与共，得了五个欧冠。

伊布没有欧冠，但到处自在。

我在巴黎，看过伊布四个赛季。

在巴黎，大家聊起来，很容易把“去看圣日耳曼的球吧”说成“去看伊布！”

因为法甲联赛，巴黎主场基本无悬念，大家带着欢乐的气氛；冠军杯，比如“去看皇马吧”，那有点看热闹的感觉，重点就不在圣日耳曼了；所以到最后呢，还是“看伊布”。

是的，2013-16年间，“去看伊布”是件特别快乐的事。

行外人都一眼认得出他：他个子高挑，脚法一眼就能看出与他人不同；护球盘带高人一筹，一脚出球策应构成了巴黎圣日耳曼的前场体系；这人能把各种不是机会的球点进，可是又有脾气，很容易不高兴；一不高兴就懒洋洋的；这人懒洋洋了在场上也很有威胁。

伊布就跟小孩一样，才华和脾气都在脸上，不加遮掩，行外人都看得一目了然。

圣日耳曼有许多好球员，但那几年，看伊布的乐趣，无与伦比。

他的跑动距离随情绪起伏；他每次错失机会后表情比较浮夸；他不高兴就会站着不动，或是系鞋带；但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抡出一脚什么球来。

蒂席的解围、帕斯托雷的拉球、卢卡斯的边路加速和卡瓦尼的前场逼抢，总能获得最多掌声鼓励，而伊布……他是那支巴黎的核心。

他当然有缺点。比如，每逢冠军杯比赛前后，大家都会皱眉：有伊布在，就少前场逼抢；有伊布在，卡瓦尼总是只能打左路甚至替补；有伊布在，对方也知道圣日耳曼的套路就是两边起速到禁区角，甚至很难打有效的两翼内切；当然，伊布确实有效，只要把球给到他脚下，无论机会好不好，他都能想法子吓对手一跳……

怎么说呢？伊布是个不太黏球，但很需要球权的前场核心；是个明明比所有人高一头，却更乐意用华丽妖艳的高难度动作停球的表演家。本泽马可以给C罗当僚机，苏亚雷斯可以和梅西打穿插，伊布就是伊布：他在巴黎，卡瓦尼就得在左路。

但看伊布踢球真的很好玩。

2013年巴黎圣日耳曼夺冠时，凯旋门附近大肆庆祝，那是巴黎队史第三个冠军。然后三年，巴黎又三个冠军，四连冠。是伊布让巴黎习惯了联赛冠军。

可是每年欧冠被淘汰时，总会有球迷在回程的电车上嚷：

“伊布在巴黎一天，我们就拿不到冠军杯！”

巴黎喜欢伊布。他是球队的体系，他的优点与缺点我们得全盘接受。以及，很重要的一点：因为有伊布，巴黎圣日耳曼才能有种良好的自我感觉，“皇马有C罗？巴萨有梅西、内马尔和苏亚雷斯？我们有伊布！”

某位常在kebab店遇到的老球迷跟我说，伊布来之前，“我们羡慕过里昂有本泽马，我们羡慕过里尔有阿扎尔。现在我们不用羡慕了，我们有伊布——虽然他问题那么多，但我们有伊布啊！真是帅啊！”

这种微妙的，扭曲的，球迷的自豪感。

2016年5月14日，伊布拉希莫维奇在王子体育场的最后一场联赛。巴黎圣日耳曼对阵南特。

我座位前的球迷，都买了伊布的面具戴着。

伊布出场时，全场高呼“谢谢你，兹拉坦。”

比赛到第十分钟，一个任意球，比赛再次暂停。“第10分钟。感谢你，10号，兹拉坦。”再次全场高歌。南特球员有点，“搞什么呀，这是？！”

圣日耳曼全队都在给伊布做球，南特也明白，于是伊布开场就越位连连。终于卢卡斯右翼不断起球找后点找到了一次，伊布胸口撞球入门：本季联赛第37球。

球迷疯了。

之后是2比0，然后是下半场开始，伊布主罚任意球，守门员脱手，被补进，3比0。球迷继续疯狂。

到比赛收尾，平时该换下伊布的时段，布兰克教练没动。我们明白了，伊布要踢全场。然后，第89分钟，伊布进球：联赛第38球。

太完美的结局。

然后比赛又停了。伊布的两个孩子，穿着巴黎圣日耳曼的球衣，背写“国王”、“传奇”，上场来；伊布就任性地，揽着两个孩子，下场了。

比赛又装模作样踢了一分钟，裁判吹比赛结束了。

为巴黎圣日耳曼出场的第179场比赛，射进第154个球。2015-16季联赛第38球，单季第56球。拿下第四个联赛冠军。这样的告别战，够完美的了。

然而还没完。

联赛颁奖仪式，所有球员一一鱼贯出场。队长席尔瓦是倒数第二个。伊布最后一个出来。照例，又是“巴黎感谢兹拉坦”。

伊布在主持人的一片赞誉声中，笑着，卖了句很伊布的萌：

“没有我，你们也能夺冠……当然很难，但也是有可能的。”

全场笑翻了。

他离开后那个赛季，卡瓦尼单季联赛轰进35球、全年合计49球，但巴黎果然没拿冠军。

大概，王子体育场的普通球迷，都觉得卡瓦尼是以勤补拙，觉得伊布是疏懒天才吧。毕竟他那么多传奇进球背后，是回撤时懒洋洋接应一下球，停一停，传走；仗着柔韧性抡一脚高难度射门，射飞了就不当回事似的往回溜达，还没事弯腰系鞋带……

天才就是这么回事：在时觉得烦人，靠勤奋无法补足时，又怀念起他来。

自他走后，巴黎少了个会像伊布这么自说自话、永远自觉自己是巨星——然而又确实是巨星——的家伙。

那之后伊布去了曼联，又去了美国，我们都以为他要慢慢淡出时，他又跑回米兰拿冠军了！

玩到41岁了，说退役，也就退役了。

伊布是散仙，是足球史上最会找乐，也最能带来乐趣的球员。

他游戏人间，玩够了，就走了。

无论场上还是场下，真是妖异，真是奇怪，真是缺点一大堆，真是满嘴跑火车，真是随性，真是不按常规来。

并不太适合现代足球这种精确、细致、环环相扣的低容错率踢法。

但真是傲气，真是自在。

这也是足球的美妙之处：有人追逐胜利与荣誉，有人展现与寻找自己。

最后如何被大家记住，谁胜谁负，后世评说。

只是想起来，2016年5月14日，进完球，功成身退，带着俩孩子走下球场，看整个巴黎王子公园为他送别。

“真是帅！”